冬天最是读书天。长夜漫漫,利于思索,检索过去一年记忆中的片段感悟,既是为了履行一年一度新年荐书的承诺,也权当是对疲于奔命的2015年的拾遗。
最先想到达娃•索贝尔的《一星一世界》。
中文译名颇具禅意,英文书名The Planets是科学著作的简明标题,内容关于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不过,这不是一本占星术或者神话传说,而是一本天文学科普读物。无论是初中时期热切阅读那些关于UFO的杂志,还是成年后热衷于观看乔治•卢卡斯、斯皮尔伯格、雷德利•斯科特们执导的充满外星探索与奇幻想象的影片,对于外太空的好奇,自儿时起从未泯灭。感谢达娃科学冷静却不失诗意地书写,让我这样无知的文科生也能看得懂,虽不能如《火星救援》的马特•达蒙那般任性地在火星上种土豆,至少作为一名星座爱好者因此获得了更加理性的认知与联想。
当我们仰望天空,感觉星星们大同小异,然而,在达娃笔下,每一颗星球,都与众不同,它们开疆辟土,自成一个世界。飞速旋转的水星,明亮璀璨晨昏交替出现的金星,哥伦布麦哲伦哈雷库克船长达尔文们眼中的地球,天长地久充满科幻色彩的火星,伽利略以及以他名字命名的“伽利略号”探测器观测到的缓慢行走的木星及其四颗卫星、美丽的自带环系的气态巨行星土星、黯淡遥远的冰态巨行星天王星和海王星以及它们的发现者们、还有那颗遥远极寒的不知究竟是行星还是小行星抑或系外行星的身份不明者冥王星……星星们构成了繁复缤纷的世界,而人类在漫长的认知过程中,知识和观念显得何其狭隘。但是,又总有那样一些保持童心的人们,比如自制高倍望远镜的赫歇尔爵士,还有通过复杂计算而准确预测出行星位置的年轻数学家亚当斯和勒维耶,他们勇敢而孤独地守护着自己那颗与生俱有的好奇心,不仅一次次单枪匹马推动了人类的进步,更让漫长的时间充满意义。
曾经谱写《行星组曲》的英国作曲家霍尔斯特曾说:“音乐和天堂一样,不是让人激动片刻的东西,甚至也不是让人兴奋数小时的东西。它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宇宙正是如此,动辄以世纪为单位的观测,以及以亿为单位的星体距离,除了永恒,又有什么形容词可以形容呢。不禁想到去年荐书的第一本便是徐皓峰的《刀与星辰》,虽然领域完全不同,但对于未知世界永恒地探索与好奇,其实都仿佛仰望星空,让我们不仅感觉世界无限,也深觉自我渺小。
然后,是宋乐天的《无尽绿》。
我是从搬到上海后,开始成长为花草树木迷的,大概是因为这里四季分明、植被丰茂。自2014年始在朋友圈写“花事”系列,不觉竟也有五十期,起初是一些自己种花种菜的经验和感想,后来会在路途中花多一些时间观察周边的花草树木,每每收获甚丰——在印度南部见到熟悉的朱瑾和鸡蛋花,在马其顿和黑山的葡萄藤下与旅伴一起喝咖啡,在井冈山偶遇大叶野蔷薇,在故乡街头发现儿时从未留意过的各色蜀葵以及紫苏,在新西兰南岛路遇大片的鲁冰花,在京都置身樱花之海……那种种瞬间,皆因植物与环境的关联,沉淀为独属于我的个人记忆。经常有朋友问,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花的名字?其实不过是日积月累罢了。也因此对写植物的文字兴趣渐增,断断续续读了很多,写得好的却不常见,《无尽绿》就是这样一本少见的好书。
这书是关于江浙风物,写得深入细致,最可贵是融入很多民俗,而不仅仅停留在知识的罗列。作者完全陌生,偶然读到,颇为惊艳。她不仅心灵,而且手巧,很多应时的实践:清明做青团,立夏做乌糯米饭,盛夏做木莲豆腐,端午做梅子酱和粽子香包,也用鸭跖草做染布实验、用竹竿做竹灯,还有那些采茶、养蚕的经历,虽然有些文章篇幅很长,如《青与清明果》,洋洋洒洒五十页,《端午》也是随随便便二十来页,读来却完全不会感到厌烦,作者以研究的心态对节气风俗的细致考证令人既信服又赞赏,落笔处亦绝不矫情,完全没有不恰当的抒情,是自然派作者应有的坦荡文风。
最喜欢结尾处《秋香》和《西湖莲市》两篇,前者是满觉陇桂花雨记实录,后者是在西湖莲市排队买莲叶和莲蓬的见闻,都是难得一见的当地风俗,让人感觉又有趣又温暖,也感叹自己的无知无识,错过身边太多美好。今年秋天我也去满觉陇赏过桂花,时不时也到西湖边欣赏莲叶何田田,但作者描述的情景却从未留意过,皆因我从未关注过民生新闻,而最平常的事物其实也有其意义。时代迅急前行,科技突飞猛进,但要说到与自然和谐相处,老辈人胜过我们太多,农耕文明的珍惜与节制、敬畏天地、尊重劳动,都需要我们重新拾起。或者正如作者所说——“在这样的劳动中,收获了十分的人生的趣味,一种稍能抗衡愤怒与虚无的、向着光明的牵引力”。
最后这一本,是苏枕书的《有鹿来》。
自2014年4月京都之行起关注这位年轻作者,至今已近两年,喜欢她文字的冲淡平和,很耐看。旅行是很好的阅读契机,那次行前集中阅读了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夏目漱石、林文月,重温了青山七惠、角田光代、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了这位在京都留学的姑娘。京都实在太美,回来后也就一直没能放下,仿佛自己从未离去。而枕书姑娘这本新作更是超越她之前的佳作,或许是作者留学的岁月渐近尾声,文字里更加和缓悠长、岁时有序,有消失与流逝,也有温暖与真情,是深得物哀之味的写作,既是个性使然,也缘于多年的写作练习。书名也喜欢,联想到多年前在牛津大学玛德琳学院的后院,看到的小桥流水鹿群,那种惊讶之情,也和作者相似,而那种人与动物共生的喜悦,更是心有戚戚。这也是我第一次购买作者的纸质书,之前读的都是电子书,要说是被书的设计吸引也不为过,灰色的硬纸板封面,搭配砖红书脊,像一册朴素雅静的笔记本,实在爱不释手。
这本书写的是京都的日常,既有久居的平淡,也有旅居的惊喜,两种情绪交汇,带我重返京都。很多熟悉的地点与景物:银阁寺哲学之路一带、平安神宫及邻近的市立美术馆、赏晚樱的仁和寺、秀美的岚山、途中的清凉寺和落柿舍、祗园盛大的都舞、高岛屋的和服及清水烧等等,也有很多无缘前往但早已耳熟能祥的地名:大文字山、苔寺、法然院、高山寺及此地的北山杉……阅读是更高一层次的旅行,旅行负责身体,阅读负责想像,二者互为补充,让我们收获更广大的世界。
全书共分三个章节,尤其喜爱“岁时”部分,是同一片天空下的四季流转,从秋祭写到岁末,从节分祭写到葵祭,还有薪能、祗园祭、盂兰盆节、古本祭、五山送火。因为文化的差异,或者也是唐代遗风的延续,京都人坚守着那些古老的习俗,于平凡中寻求生活的点滴趣味,也从容面对生老病死,真是又温柔又强大,暗合柔弱胜刚强的大道理。这感觉,以前阅读角田光代《第七日的蝉》也体会过,观看小津安二郎《东京物语》也体会过。文中那些令人感动的瞬间也是,读到《泉屋博古馆》一篇,一位馆内老奶奶解说员起初以为枕书是日本人,赞叹“你的汉语真好”,当知道她是中国人后,老奶奶竟然深深鞠躬:“对不起,遇到中国人,我总要说对不起,虽然我们曾经做过的事,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原谅的”,实在让人感动。还有与香织一家零零星星的交往也很好看,香织母亲像待女儿一般对待枕书:“这恐怕是你人生最后一个入学典礼,要好好参加才是呢,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们去看你!”香织外公去世,外婆反安慰枕书:“没事的,像我们这种年龄,随时都做好准备,应对各种形式的告别”,这样的小细节闪烁于看似漫不经心的文字间,宛然就是那茶泡饭之味。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恰逢上海最寒冷的几日,既担心院子里的花草会冻坏,又庆幸自己可以有一张温暖的书桌。我不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但多年来唯阅读不弃,至于有用无用,从未细想。今年推荐的几本,恰好都是女性作者,且都是纪实性说明文体,虽不似去年的几本哲思宏大,但于我而言却是烦乱人生的喘息,是小道皆可观的世界。今年换个玩法,凡是购买过酒的客户,请在评论里留言你最期待的书,三选一,我们会寄书给你(待年后快递服务恢复正常)。让我们在这寒冷的冬日,一起分享阅读的乐趣。
三本书所限,其实2015年还有一些可圈可点的作品,从年初彼得•蒂尔的《从0到1》到年末凯文•凯利的《必然》,徐皓峰的旧作《大日坛城》和新作《刀背藏身》,也都是读了两遍的书,之前写过的晓波老师《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还有朋友唐子颖与先生张东合著的《用手绘思考》、熊逸的《周易江湖》也都诚意满满,值得仔细阅读,在此一并推荐。
2016年1月于上海
回复“认输”,可以阅读2014年新年荐书《逝去的旧山河与认输的心》。